飞机在晚点一个小时后终于接近米兰马尔彭萨国际机场，舷窗下的楼房在平缓的地面上朝着地平线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已是晚上8点，但夏日的意大利昼长夜短，太阳仍旧斜挂在西方的天空。粉橙色的晚霞覆盖了大半苍穹。从西面射来的阳光晒在人脸上，很快就让面孔有了被燎烤的感觉。地处南欧的意大利拥有真正的夏天，不一会头上就结起一层汗珠，顺着脖子流进了衬衫里。

走进航站楼，声调高低起伏的意大利语随处可闻。跟中国近年修建的机场比起来，马尔彭萨机场航站楼略显低矮破旧，似乎配不上意大利最繁华的大都会，世界时尚之都米兰。但是机场到达区到处可见的Benvenuto a Milano!（欢迎到米兰！）使人确信无疑——这里就是米兰。

和绝大多数80后的中国人一样，米兰是笔者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外国地名之一。甚至在知道罗马巴黎之前，就从足球节目中知道了米兰。这座北意巨城有两家俱乐部，AC米兰与国际米兰。同在米兰，奇怪的是，两支队伍名称中“米兰”的拼写却不一样，AC米兰全称Associazione Calcio Milan，国际米兰全名F.C. Internazionale Milano。国际米兰的米兰就是意大利语的Milano，但是AC米兰的Milan又是怎么回事呢？

AC米兰

所有看过AC米兰比赛的人大概都会对球迷声嘶力竭地大喊“Milan, Milan!”印象深刻。这个让米兰人疯狂不已的足球俱乐部创始人却是两个英国人——阿尔弗雷德·爱德华兹和赫伯特·吉尔平。英语中米兰是Milan，AC米兰俱乐部也就一直沿用了英语Milan的拼写，除了法西斯时期被迫改为Milano之外，AC米兰创建百多年都以Milan为名。

赫伯特·吉尔平当年旅居米兰，创立了AC米兰俱乐部

这并非是因为英国人自出机杼。而是因为在地道的米兰当地语言——伦巴第语中，米兰就是Milan，而非Milano。

米兰是伦巴第大区的首府，在意大利地位举足轻重。如果说伦巴第地区在意大利的地位略似中国的江浙地区的话，那米兰就是当仁不让的意大利版上海。米兰人以身为北方人而自豪，通勤火车由Trenord（北方火车）运营，伦巴第则由主张北意自治或独立的政党Lega Nord（北方联盟，全称Lega Nord per l’Indipendenza della Padania）执政。无论从人口、经济体量、国际地位，米兰都不逊色于首都罗马。而要论起时尚、流行的话，米兰人对罗马的鄙视简直和上海人对北京“土气”的挖苦如出一辙。

然而伦巴第这块意大利的精华之地，却并不那么“意大利”。

意大利北部自古以来都仰赖横贯北意的波河。波河虽然不长，水量却极其丰沛，灌溉舟楫之利让波河平原直到现代都是意大利最为富庶的地区。波河河谷甚至有个专名Padania，来自波河的拉丁语名字Padus。

位于阿尔卑斯山脉和亚平宁山脉之间的波河谷地是意大利的平地

坐火车穿行于波河河谷是一种别样的享受。在地中海沿岸普遍被苦夏焦灼地枯草遍地之时，滚滚波河给两岸的田地带去了充足的水源。稻田、玉米田、葡萄园、橄榄园从波河两岸一直延伸到阿尔卑斯脚下。中间星罗棋布的村庄城镇本来掩藏于绿浪之中，但是几乎每个村镇都有的高耸的教堂钟楼却让它们又显出了形。

沿途风景

维罗纳

这个意大利的河谷与长江中下游平原有着诡异的相似：分别是意大利和中国最富庶的地区，但却并非是两国文明的起源地。中国人最初起源于北方渭河河谷到黄河中下游一带，商朝时不断南扩的华夏人才来到长江流域，而当时长江流域则居住着百越、百濮、群舒等人群。意大利人的祖先，罗马人本来居住在今天的意大利中部罗马附近，波河流域则本是伊特路斯坎人的地界。甚至连饮食方面，两地都有意想不到的相似之处：意大利中南部喜欢面食。而波河河谷的北方人则以大米为主要食物——恰似中国北方人吃面，南方人吃米那样。

适宜的气候，肥沃的土地让波河河谷有史以来就是遭人觊觎的对象。

贝加莫，一座典型的伦巴第城市

贝加莫周边

从米兰出发，向北方行进，是纵贯阿尔卑斯山的数条峡谷。无论是从阿尔卑斯山北面进入亚平宁半岛，还是从亚平宁半岛北上翻山，米兰都处于重要的通道之上。正是由于极重要的地理位置。公元前六世纪，批凯尔特人翻山进入波河谷地后，就在今天米兰的位置建起了城市。

米兰虽处波河河谷之中，但是却并不紧邻波河。它大约在波河和阿尔卑斯山南麓的中间位置。地势平缓，无险可守，历史上贸易往来依靠一系列沟通波河的运河进行。米兰最早的拉丁语名字Mediolanum，即可能是“中央平地“的意思。

公元四世纪初，大批阿尔卑斯山北面的凯尔特高卢人再次翻山进入意大利，将阿尔卑斯山到波河南岸的膏腴之地纳入囊中，罗马人对他们无计可施，甚至罗马本身都在公元前390年被高卢人攻陷。意大利北部大批城市的名字正是来自这次凯尔特入侵，如都灵（Torino）来自Taurini部，博洛尼亚（Bologna）来自Boii部。

卡莫尼卡山谷，沟通阿尔卑斯南北最主要的峡谷之一

公元前三世纪，不断向北扩张的罗马人终于征服了这片土地。对罗马人来说，这片土地是高卢的一部分，称为山内高卢（Gallia Cisalpina）。将山内高卢整合进罗马的过程漫长而波折。高卢人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叛乱。一直到公元一世纪，山内高卢终于平静下来。公元前81年山内高卢建省，省会位于波河以南50多公里的摩德纳，公元前49年山内高卢居民获得罗马公民权，长达几百年的罗马化最终完成。罗马帝国东西分治时期，米兰甚至成为帝国西半部的首都，公元313年，君士坦丁大帝正是在米兰颁布著名的米兰敕令，使罗马帝国境内的基督教合法化。

罗马帝国衰落后，一波接一波的以日耳曼人为主的部落涌入亚平宁半岛，米兰经历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系列新主。公元402年，西哥特人攻陷米兰，西罗马首都被迫搬迁至拉文纳，452年，匈人再陷米兰，539年，东哥特人在和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一世的战争中摧毁米兰。

伦巴第罗马遗迹不多，布雷西亚的罗马神庙是其中佼佼者

在这些部落中，有一支被称为长胡子的日耳曼部落，拉丁语为Langobardus。他们的故乡本来在欧洲北部的易北河下游两岸。公元四世纪后半叶，原乡生活条件的恶化促使这些长胡子的日耳曼人踏上向南迁徙的征途。在经历了诸多波折后，他们迁居到了潘诺尼亚地区（今天的奥地利东部、匈牙利西部、克罗地亚北部一带）。和之前入侵亚平宁半岛的高卢人等不同，他们是从意大利最东北进入波河谷地，并不需要翻越高耸的阿尔卑斯山。在进入波河谷地后，伦巴第人沿着河谷上溯，很快占领了整个北意大利，米兰于公元569年再次失陷于伦巴第人。但是这一次，这支部落就此在北意大利定居，波河河谷一带也就因此得名为伦巴第。后来伦巴第人继续向意大利南方发展，但是他们在意大利的统治核心始终在意大利西北的伦巴第地区。

日耳曼征服者和说拉丁语的居民杂居过程中，虽然居于统治地位，但由于人口和文化上的巨大劣势，长胡子的日耳曼人逐渐被被征服者同化，改说了拉丁语。只是和阿尔卑斯山北面的法国一样，日耳曼人学说的拉丁语毕竟也不是那么地道。同样是受到日耳曼严重影响的拉丁语后代，波河平原的语言和意大利南方相差较大，和法语的亲戚关系反倒近一些。正如法语能把拉丁语的saputum（知道）缩合成su一样，北意大利的伦巴第语也经历了相对南方意大利语剧烈得多的音变。Langobardus作为族称变成了Lombard，拉丁语gelum（冻）在意大利语中是gelo，变化甚微，在伦巴第语中却变成了zel，米兰更是一下子由Mediolanum变成了Milan。

布雷西亚圣茱莉娅修道院，世界文化遗产，伦巴第遗存

作为伦巴第大城市，意大利的经济中心，在米兰想要寻找伦巴第人的痕迹已经非常困难。米兰历经战火，凡想控制伦巴第，征服米兰则是一个必要的先决条件。公元1162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攻破米兰。米兰大半被毁，之前的伦巴第遗迹也在战乱中化为乌有。现今要找寻伦巴第人的遗迹，得去东伦巴第的中心布雷西亚甚至在行政上不属于伦巴第大区的佩鲁贾、贝内文托、乌迪内等地。只是虽说当年留着长胡子的日耳曼人已经彻底意大利化，但是相比意大利南方，米兰市民中金发碧眼的比例仍然要高出许多。

有形的遗产已经不复存在，无形的遗产也渐渐消亡。意大利统一后推行以中部托斯卡纳方言为基础的意大利语。意大利北富南穷，北方的伦巴第地区源源不断接收着南方意大利移民。米兰更是首当其冲。

和上海一样，米兰集聚了全意大利寻梦的移民。伦巴第人对南方人向来有些微词。意大利人性格幽默，好开玩笑，一位大学教授对笔者说：“你看我们北方人把西瓜叫anguria，南方人叫cocomero，现在南方人太多了，我们也听得明白cocomero是什么东西了，不过你猜他们除了cocomero还往北方文化输出了一样东西，是什么？”笔者回答不出。长得颇似墨索里尼的教授哈哈大笑，说：“黑手党啊，现在政府里不都是他们吗？”

曾经的意大利，各地各说各话，几乎无法沟通，一个著名的段子就是全意大利唯一一个各地相同的词汇就是espresso（浓缩咖啡）。然而今天在米兰，几乎人人都说一口标准的意大利语。细心的人仍然可以听出米兰人说的意大利语和南方托斯卡纳、罗马等地略有区别。米兰人说的la casa（房子）是la kaza，南方人则比较接近la kkasa。不过真正的伦巴第语却本应是说la cà的。

米兰大教堂，米兰的标志

当今的上海人往往为了上海话的式微而扼腕叹息，米兰人对伦巴第语的流失心态却相当好。一个米兰大妈对笔者说：“五六十年代，那些南方来的人可真是一点不懂规矩礼貌，随地吐痰，乱扔垃圾，喧哗打闹那是家常便饭，但现在他们的后代和我们米兰人也没什么区别，我们米兰照样是全意大利的城市。”

坐在米兰大教堂前的广场上，欣赏着来来去去的时尚男女，嚼着刚买的意大利火腿，想象着AC米兰主场一浪高过一浪的“Milan!Milan!”，霎时觉得这位米兰大妈说的似乎也不错。